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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第十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学术贡献奖得主介绍

发布日期:2014-09-29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论及上海哲学社会科学界的前辈重镇,不得不提四位先生的名字:汤志钧、伍柏麟、姚锡棠和陆谷孙。
        他们当中最年长的已入鲐背之年,最年轻的也已年逾古稀。
        在数十载的学术生涯中,先生们在各自领域传道授业、著述立说,直到满头白发。
        他们当中,汤志钧浸润中国经学史、近代史已有60余载;伍柏麟潜心研究政治经济学;姚锡棠在工业经济学领域探索不止;陆谷孙在外国文学理论与方法论领域积淀深厚。
        在上海市第十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评奖学术贡献奖的名单中,四位先生位列当中。
        不过,即便著作等身,自成一家,学术之路对于先生们而言始终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9月23日开始,澎湃将陆续推出四位学者的“求索”之路。

 

历史学家汤志钧:有些搞历史的人不是很扎扎实实

1985年4月3日,汤志钧在美国哈佛大学作报告

        上世纪70年代,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在家中设宴,席间有两位客人:王仲荦和汤志钧。前者是章太炎的晚年弟子,后者是《章太炎年谱长编》的作者。
        一张四方桌,汤国梨坐中间,王仲荦和汤志钧分坐两侧。
        彼时,王仲荦刚过花甲之年却已满头白发,汤志钧年逾半百。已入鲐背之年的汤国梨看看两人,笑问汤志钧:“你看看是你年龄大还是他年龄大?”
        汤志钧答道:“当然是师母年龄大。”
        汤国梨闻言,十分开心,第一块肉就夹给了汤志钧。
        近40年过去了,当91岁的历史学家汤志钧向澎湃新闻记者(www.thepaper.cn)回忆起这一细节,仿若昨日。
        “如果说史书中有一个人物令我印象深刻或者对我有所影响,他便是章太炎先生。”他说,“尽管他为人很狂,但教起书来非常认真,这一点我很佩服。”
        已在中国经学史、近代史及戊戌变法史中浸润数十年的汤志钧学术成果斐然,被誉为“上海中国近代史研究唯一健在的前辈重镇”,亦收获了诸多头衔: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近代史研究室主任,大学教授……
        不过,他本人更喜欢称自己为“老实的读书人”——著书立说和传道授业是他60余载史学之路的全部。     
  
师者汤志钧:师出名门,讲课不看讲稿
       
        眼前的汤志钧身形消瘦,镜片厚重却目光炯炯,头发显得有些稀疏但打理得很整齐。虽着一身居家的衬衣长裤,但举手投足间不失温文尔雅。
        采访是在汤志钧家的客厅进行的。一张四方桌,老先生端坐一头,背靠椅子,笑容温和。不过就在刚进门的片刻,他近乎很自然地将记者领向书斋——20平米见方,书盈四壁;案头设着文房四宝,宣纸上由蝇头小楷写成的文言文墨迹未干。
        相较于自己的成就,汤志钧更愿意谈论他昔日的老师们。
        唐文治、吕思勉、周谷城和周予同——对于这些曾经教导过他的老师,他如数家珍,每每提及,老先生总会不由自主地直一直腰板,颇为自得。
        自得来源于师出名门,即便如今已自成一家,论及昔日恩师,汤志钧仍推崇备至。
        而这种推崇也悄然渗入他的传道授业当中。
        1992年4月16日,台湾台中市东海大学历史所讲堂。
        台上,69岁的汤志钧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台下,该校选读中国经学史、戊戌变法史的博士生、硕士生以及特地从台北慕名而来的旁听者聚精会神。
        这是一堂关于“戊戌维新与孔子改制”的授课,汤志钧是当时大陆学者中赴台正式讲学的第一人。彼时,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的他,应东海大学文学院院长吕士朋之邀赴台进行为期数日的讲学。
        所谓“引经据典”,引据的是四书五经,当中大段篇章,汤志钧信口拈来,不假思索。
        这番不假思索在4个小时的授课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包括答疑解惑,哪怕是一时片刻,他的目光都未曾落于讲稿。
        课毕,台下掌声雷动。
        三天后,台湾《联合时报》以“……汤志钧满脑经典,讲课不必看稿”为题表达了台湾学界对其扎实功底的盛誉。
        22年过去了,向澎湃新闻忆及此事,老先生笑容满面:“这一点恐怕是跟我的老师吕思勉学的(吕思勉:民国时期中国“史学四大家”之首,国学大师)。吕先生上课从不看讲稿,《史记》三家注中的内容脱口而出。学生问什么他就解答什么,从来不准备。最令人叹服的是有人问他周代的礼制,他用图解,一个个画出来,譬如三庙、五庙、九庙。”
        言谈间,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学者汤志钧:暗度陈仓,文革期间偷偷做研究        
        汤志钧不仅师出名门,亦算得上是名门之后。
        1924年6月,他出生于江苏省武进(今常州市)。母亲庄氏,数常州大族,清代今文经学的创始人庄存与是其母六世族祖;父亲毕业于清邮传部高等实业学堂(今上海交通大学),师从唐文治,旧学根底深厚,且精通中、英、日文。
        师范毕业的母亲,教些唐诗、《四书》,令他受了些旧学的熏陶。
        这番熏陶最初令汤志钧萌发了文学梦,而“弃文从史”却始于年少时候的心高气傲。
        汤志钧在升入无锡国学专科学校二年级后,面临分科。当时本科分哲学、史地、文学三门。
        由于一年级时作文分数屡次夺魁,汤志钧便心系文学。但当时他有一个同级同学,平日不用功读书,流连于舞厅,却平白无故写得一手好诗。擅长作文的汤志钧遇及作诗,速度和诗作都不如那位同学。
        “当时好胜心作祟,毕竟一直考第一,但作诗总是考不过那同学,干脆就不比了。我想文学看来是要靠天赋的,我比较笨,就只能学历史。”汤志钧对澎湃新闻笑言。
        彼时,自觉性情朴拙的汤志钧认为历史是一门踏踏实实的学问,还可以以古鉴今,很是适合。在选择走历史这条路的同时,这个老实人也定下了“立言”的目标。
        这一立便是60余载。尤其难得的是,在文科类学术研究萧条的文革期间,一向以老实自居的汤志钧暗度陈仓,自己偷偷搞研究。
        据其子汤仁泽回忆,当时自己在父亲身边,每当入夜,父亲会偷偷把书柜的封条轻轻拉开,偷出书本,挑灯夜战。到黎明,再把书放回去,封条重新黏上。
        言及此,父子俩兴致勃勃地带记者参观贴封条的书橱,示范当年如何暗度陈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好几次晚上12点醒来,看到父亲在灯下用蝇头小楷奋笔疾书。”汤仁泽说。
        白天养猪、挑粪、扫厕所;晚上“偷”书、看书、写文章。
        自觉无事可做的汤志钧便是在这般境遇下写出了《章太炎年谱长编》等关于章太炎的著述。为了防止被抄,他用钢笔写一份,再以蝇头小楷誊抄一份作为副本保存。
        关于这段岁月,汤志钧倒也是自得其乐。不过令他感到特别惋惜的是,他与诸多知名学者包括老师周予同、父亲在内的书信都烧毁了,不复存在。       

 

    

汤志钧近影


对话汤志钧:        
        澎湃新闻:您在古今文经学方面研究很深,怎么看读经?
        汤志钧:首先什么是经?经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又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简而言之,汉武帝之前用的经叫古文经,汉武帝之后用的叫今文经。
        经学对中国始终有影响,四书五经是封建文化的主体。为什么说是主体?因为古代的读书人从小就要读经,经是不可以违背的。
        研究历史一定要懂经,这样就能够比较清楚地了解中国古代史,所以中国的每一代人都要读经。
        经对近代政治的影响也很明显,比如说康有为,他是研究今文经学的,他就利用今文经学书里面的理由作为变法的根据。
        澎湃新闻:您曾在台湾讲学,台湾也有不少知名的历史学者,在您看来台湾的历史学者跟大陆的有何不同?
        汤志钧:台湾的学者书都是一本一本读的,也没有简体繁体字的麻烦,可以说台湾的学者还是很认真的。我们大陆的历史研究这几年还是不错的,但有些搞历史的人不是扎扎实实地在搞历史,而是根据当时的风气,先在主观上形成一个想法,再从历史中找材料。台湾就不是这样,应该是先看书,看懂书,再找材料形成想法,我们大陆的有些人有点本末倒置。
        澎湃新闻:这是目前大陆史学界最大的问题?
        汤志钧:问题恐怕还很多。最大的问题是有些人古书也读不懂,怎么研究?加之繁、简字体的问题,很多人就稀里糊涂。
        现在史学界方面还是有所发展的。书很多,材料也不少,但真正要弄清楚历史还是要打好基础,我发现目前有些书很空洞,讲的口号比较多,实际东西没有深入研究。
        对研究者来说,首先要全面详细地占有资料,然后对资料进行仔细分析,再实事求是、老老实实、朴朴实实地进行研究。
        澎湃新闻:您目前的工作重点是?
        汤志钧:现在就是《梁启超全集》,有些都是儿子(汤仁泽)帮着在做了。我这里的函札已经弄好了,他那边还有一半未完成。
        

 

市场经济概念最先提出者之一伍柏麟:主编政治经济学曾惹争议

 

伍柏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澎湃新闻 孙丹 图


        “今年挺开心的是,拖了很久的《新编政治经济学》9月底要出版了,离上一个版本过了快三十年,增加了很多内容……”
        坐在客厅中间,伍柏麟先生虽已是耄耋之年,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茶几上放着记者提供的采访提纲,已被先生仔细划线、写了笔记。
        陷入回忆时,伍柏麟会来回摩挲着椅子扶手;说到兴起处,自己会嘿嘿笑出声。先生家中白墙木地板,无过多装饰,亦无收藏。他笑言,“收藏要有条件,我只是一个普通老师。”
        “先生给人的印象并非是峨冠博带、正襟危坐的学究,更像是一个随和可亲、朴实祥和的邻家老伯。”复旦大学城市经济研究所所长周伟林这样回忆道。
        这位如邻家老伯的“普通老师”,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参与了蒋学模先生(经济学家、《基督山伯爵》中文版初译者)主编的《政治经济学》教材;先后主编了《市场经济热点系列》、《市场经济新论》、《中国经济改革20年系列研究》等丛书;对现代资本主义经济进行科学阐述,被认为是“对帝国主义部分理论作创新性研究贡献最突出的学者”;也是最先提出市场经济概念的学者之一,还被称为“北有吴敬琏,南有伍市场”。
        如今,早已离休多年,伍柏麟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感慨道,现在身体不太好,麻烦事情不管了,偶尔听听音乐,看看球赛。

坎坷求学
        1928年,伍柏麟生于浙江宁波。出生后不久,父亲便过世了。家中没什么积蓄,全由母亲一人操持。伍柏麟是家中小幺,待几个姐姐中学毕业去教书后,经济状况有所改善。
        1937年,中国抗日战争全面展开。伍柏麟和家人只能四处逃难。一路避到宁波南乡甲村镇,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和初中。
        由于不愿上日本人办的高中,伍柏麟和同学们步行一百多里,到宁海临时联合中学继续上课。一去一学期,吃的是盐水黄豆泡米汤,住的是草棚大通铺。
        生活从来不易。伍柏麟的母亲操劳一生,还未来得及享清福,便被霍乱夺去生命。当时,伍柏麟只有十三四岁,失去至亲,难掩悲痛,“从家走到医院的一里路上,我嚎啕大哭,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待至1945年抗战胜利,伍柏麟于1947年考入国立暨南大学,师从陈彪如教授学经济学。
        谈到为何选读经济学时,伍柏麟腼腆地笑了笑,“当时我们这种家庭环境出身的人,总希望找个好工作。我姐夫在银行工作,收入高、环境好,是个金饭碗。”
        当时,伍柏麟自己也没想到,多年后会在政治经济学领域深耕一生。
        从美国哈佛大学回国不久的陈彪如先生,带回了美国凯恩斯学派的理论。回忆昔日陈教授课堂上的风采,伍柏麟说,是陈教授严密的逻辑、清晰的条理、通俗的语言,培养了自己对经济学的兴趣。

伍柏麟的讲座总是很火爆。


        虽然彼时抗战已经胜利,但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接收大员的贪渎、物价的飞涨,使伍柏麟等青年学子深感不平。学生运动热情高涨,和特务交锋激烈。
        “我们有个同寝室同学就被抓了。”伍柏麟告诉澎湃新闻,对国民党的统治逐步有了认识后,他也投身运动。
        1951年,伍柏麟被分配到震旦大学当教师。“当时经济专业分计划组和理论组,计划组的同学大多是到实际部门工作,那时正好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特别需要青年人才。我是理论组的,于是分配到震旦大学。”

严谨治学
        1952年,随着全国高等学校院系大调整,伍柏麟调回复旦大学,担任蒋学模教授开设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课的助教。
        回到复旦大学一年后,伍柏麟被派往中国人民大学教师进修班学习。在那里,他系统地学习了《资本论》等,三年没回沪,最后带回的是一张全优成绩单。
        “那时压力很大。”伍柏麟回忆道,“不叫读,叫扣,很精细。特别是一些重要概念,要系统联系地学。考试也很细。比如《资本论》第一章第几节的内容,就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背出来。”
        在伍柏麟眼里,这番苦功夫没有白下,“后来(我)做教师的基础和资本都是在人大打下的,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可当伍柏麟回复旦“大展拳脚”时,遇上了整风反右运动。
        反复经历着下乡劳动的折腾,搞农业、做农活、撑过船、搞过肥料……回忆这段历史,伍柏麟有些感慨,“起起伏伏,停一段好一段。社会、学校都乱了套。”
        直到“文革”结束,邓小平复出工作,经济生产各项活动逐渐恢复,一切回归正轨。当时政治经济学教材缺乏,中央在全国布置了几个点,点名各高校教授编写教材。复旦大学蒋学模先生负责编写供全国理工农医学习的经济学教材《政治经济学》,伍柏麟亦参与其中。
        随后,伍柏麟领受了复旦大学另一本政治经济学教材《新编政治经济学教程》的主编任务。在这本新编教材中,伍柏麟对资本主义部分的结构作了新的探索,分为社会经济、商品市场经济、资本主义经济和社会主义经济几篇,按照逻辑顺序和从抽象到具体、一般到特殊的叙述原则来安排。
        这一体系,突破了在我国应用了几十年的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有关资本主义部分的体系,体现了商品经济是几个社会共有的关系。
        打破固有观念,难免惹争议。
        “后来1989年在一次同行编书的会议上,有人提出批评。其实我有充分依据,马克思就讲,在阐述社会经济发展理论时,应从一般到特殊,所以商品经济摆在前面。”伍柏麟这样解释。
        在1988年,蒋学模主编《政治经济学》教材推出第5版时,吸纳不少伍柏麟的观点。可见,其构建的理论体系还是得到了广泛认同。

 勤恳教学
        “伍先生(在课堂上)声音洪亮,尽管有宁波口音,但讲得很好,推理逻辑非常清晰,看他的文章也很舒服。”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袁志刚告诉澎湃新闻,由于蒋学模先生年纪比较大,相当长一段时间,政治经济学的课堂都由伍柏麟讲授。
        周伟林回忆道,“伍先生的讲课风采在复旦是出了名的。理论课从来都难以‘有趣’,他却能讲得那样引人入胜,魅力无穷,除了内容丰富,张弛得当,最令听者佩服的是他的出口成章。”

上世纪80年代,伍柏麟在复旦。


        而令袁志刚印象深刻的,还有伍先生扎实的学术功底和综合能力,“有一次,山西省纪委请我们去做山西发展报告,听了整个山西省的报告后,伍先生一上去就能把山西的情况梳理清楚。综合能力特别强,也说明他经济学功底很扎实,复杂的社会经济现象很快就能梳理好。”
        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大家渴望知识的热情尤为高涨。复旦学子白天上课,晚上亦会在宿舍走道辩论,伍柏麟经常亲临现场参与点评。偶尔,他还会邀请学生到家中讨论。
        “不一定是周末,在家是一本正经地上课,当时教学条件没这么好,老师也住在校区,这是时代的关系。伍先生会做菜,当时我们真的像父子关系,两代人的情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复旦大学企业研究所所长张晖明回想起在伍先生家听学的情景,十分感慨。
        “先生有时问最近读了什么书,有时谈起某一理论的来龙去脉,经典作家的著作原文张口便娓娓道来,有时听我们谈论当下的经济社会热点,有时干脆天南海北神聊。经常谈话间不知不觉已是半夜,先生毫无倦意,我们怕夜深了多有打扰,便起身告辞,先生却意犹未尽,于是再小坐片刻……”周伟林在回忆伍柏麟先生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伍柏麟在谈及往昔和学生们一起的时光时,呵呵直笑,“那时同学经过大浪淘沙来到校园,讨论都很热烈,老师也愿意一道讨论,一方面可以发表意见,另一方面可以从同学那得到启发。当时研究生的课也是采取讨论式的。”
        九十年代后,不少从事经济学研究的学者会选择出国深造或下海尝试。伍柏麟则一生醉心教育,刚刚改革开放时,他有机会到南斯拉夫考察学习,却放弃了。
        “没什么遗憾的。复旦这样的老教师有很多,不光我一个。”伍柏麟笑言,后来也去了其他地方考察,可能每个时代的条件不同,大家所处的机遇和选择亦不相同。
        作为最早提出市场经济概念的学者之一,伍柏麟却调侃自己有些“保守”,“也没想过自己会攀登到怎样一个高峰的地步,满足于现状。在这里(复旦)也不错。”

对话伍柏麟
        澎湃新闻:为何时隔三十年,才出版修改后的《新编政治经济学》?
        伍柏麟:其中有些遗憾。本来2000年就准备修改了,因为当时已经有很多新变化,由于生病的原因拖了下来。从1986年到现在,才重新出版。
        澎湃新闻:修改后增加了什么方面的内容?
        伍柏麟:这个版本基本思路还是之前的体系,当时(参与的)好几个人这次也参加了。
        现在再不出不行了。经济全球化到今天仍不断发展,是一个前进的过程,我们新编的书里加上了一篇,市场经济全球化的发展。
        不提制度全球化,制度全球化是做不到,但市场经济全球化可以。实际上这个全球化构成老早就开始了,因为资本本身就是向外的,本身就是全球化的萌芽。到了二十世纪时,有了资本输出,特别是直接投资,那更加是全球化的开始。
        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信息化、网络化技术革命后,使得经济全球化进一步发展。我们以这个为一篇,大概有六七章,和之前的不同了,内容也有很多新提法。
        但我们依然遵循的是,第一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第二要联系实际,理论和实际要结合,加以解释和运用;同时也要发展马克思主义。


 

浦东开发研究发起者姚锡棠:包容各方,比坚持己见更重要

姚锡棠,曾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1980年代中期,提出了实施上海工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重塑上海城市功能的发展政策思路;发起浦东开发研究。  东方IC 资料


        甲午马年,姚锡棠正好80周岁。
        白发白眉的老先生,年初以来身体不是顶好,常要去医院住两天,说话的精神头却还不错。
        身穿一件深色条纹衬衣,姚锡棠坐在沙发上,谈起这辈子与社科结缘,得从一部前苏联的小说《在遥远的地方》说起。
        高中时期,翻阅了不少前苏联的文学作品,书中做工程的情节让姚锡棠感觉心生浪漫。上世纪50年代后期,作为优秀高中生,被选拔留学莫斯科工程经济学院,于是姚锡棠填下了水利工程的志愿。之后,由于国内缺少既会技术又懂经济的人才,他又转到了能源工程经济专业。不觉枯燥,反而很适合自身的性格,姚锡棠学起来兴趣盎然。
        5年的留苏时光,姚锡棠欣赏了莫斯科郊外的美丽农庄、西伯利亚的大美风光,也深刻感受到计划经济的弊端。“太死了。只有一种牙膏,蔬菜水果的品种单调,莫斯科与列宁格勒餐厅的食物,实行相同的国家标准,保证热量和蛋白质,非常枯燥。”他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
        毕业回国,姚锡棠被分配到上海的华东电力设计院,从事电力系统规划工作。喜欢写东西,也中意自由度大一些的工作环境,在姚锡棠的坚持下,1980年,他调到了上海社会科学院部门经济研究所。        

上海“经济发展战略”大讨论
        时任上海市市长汪道涵经常召集各部委开会,原材料缺口是汪市长最头疼的事。姚锡棠记得自己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关于传统工业的技术改造。
        强手聚集,姚锡棠是负责冶金工业的成员之一。炎炎夏日,他一圈一圈骑着自行车到宝山调查需要大约2个小时。最终,由他主笔的调查报告,被市委大加赞赏。
        如果说40岁是意气奋发,那50岁就是一个学术研究人员的“黄金时代”——经验丰富,身体条件也足够好。这段时光,姚锡棠完成了事业上的两件大事。
        改革开放初期,作为能源经济专家,姚锡棠在国内率先提出了“结构性节能”的政策思路,受到国家高层领导重视。1980年代中期,他提出了实施上海工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重塑上海城市功能的发展政策思路,对当时形成的上海经济发展总体战略作出了重大贡献。
        上海经济发展战略的课题,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震动。姚锡棠提出,为了与国际接轨,沿用的“工农业总产值”建议用“国民生产总值”(即GDP)替代。他还提出上海要从解放后“工业老大”的现状,向金融、航运等多功能方向调整。
        新的观念被传统理论和政策束缚,在当时,受到了猛烈冲击。有人认为第三产业不创造价值,有人质疑借用资产阶级西方经济学是错误的。争论、反对意见诸多,有些批评非常尖锐。姚锡棠只能在不同会议场合把自己的意见与人反复阐释。
        1985年2月,国务院正式批转《上海经济发展战略汇报纲要》,肯定了上海发展的两个方向:经济结构调整和城市功能多元化。
        上海第一次经济发展战略大讨论取得了积极的成果。这份《纲要》描绘了上海发展的蓝图,确定了今后基本的发展方向、路径和战略,影响深远。
        “这是上海、北京、长三角学者与政府实际管理部门相结合,领导与群众相结合,经过深入调研、广泛讨论形成的集体智慧结晶。”姚锡棠强调。        

亲力亲为的“老姚” 
       集众人之所长,是姚锡棠的工作风格。每逢重大项目,他总是邀请精兵强将组成课题组,仔细调研之后,迅速形成提纲进行报告写作。
        上世纪90年代初,姚锡棠发起浦东开发研究。
        建立浦东改革与发展研究院时,除了社科院,他还从上海财经大学、外贸学院、华东理工等高校请来十多位正值壮年的学术界精英,深入一线,在浦东产业发展、企业改革、市场体系建设和浦东同周边地区联动发展等多个领域做了大量研究。
        在社科院工作的陈家海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我们都干劲十足,能够迅速接触高层次的研究工作,同时与各个领域人才交流,是很好的锻炼和培养机会。”
        早期,浦东只是被规划作工业、疏散和居住的功能,但姚锡棠带领的团队却想要把浦东设计做成一个金融、贸易、航运为主的功能区。“只是把人搬到浦东去的话,整个城市就没办法提升功能。”陈家海说。
        姚锡棠习惯把工作高度浓缩在短时间内完成。尤其是开会,确定主题后,不多客套,单刀直入,效率惊人。“我参加过那么多会,没有超过2个小时的,有时候就半小时。”陈家海打趣姚锡棠“弹钢琴”的水平高,“主旋律在哪,和弦怎么配,他了然于心。”
        浦东开发研究刚起步时,姚锡棠还要主持上海社科院的日常工作。两头兼顾,每天被各种重大项目的思路讨论排得满满。这正是64岁的姚锡棠最辛苦的时候。超负荷转也直接导致了日积月累的疲劳。最惊险的一次,几近命丧浦东。
        1997年的最后一天,社科院开完会,姚锡棠又赶到浦东,不巧听闻院里一个所长突然有情绪,他连忙赶回单位,后又再到浦东。“饭菜已经冷了,加上可能心里还是比较紧张,我就突然心梗了。”所幸送医及时,救回性命。
        回忆起18年参加浦东研究,尤其是浦东开发的头十年,姚锡棠感慨良多。他曾写道:可以说,我院为浦东开发开放是尽了一点力的。虽然艰辛,虽然几乎命丧浦东,但我们对研究的爱,对浦东的爱可以说是无怨无悔。        
        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一直到退休之后,姚锡棠陆续为长三角一些城市,比如苏州、无锡、常州、南通、宁波等做了大量的规划研究工作,还为天津、福建、内蒙古、云南、吉林、海南等省市做了许多专题研究。从课题思路讨论到整个分工的协调合作,到最后统稿,姚锡棠都亲力亲为。
        包容各方,比坚持己见更重要。这个想法贯穿于姚锡棠一生的工作。“做课题的时候,不是一个院长、所长、校长说了就算的。只有最后做出来的东西是权威,那就好了。”
        长会短开,长话短说。“跟他那么长时间,从来没有听过一句严厉的话。但有了错误,虽说讲话很客气,但你能感觉到他的要求。”从浦东开发研究开始,陈家海与姚锡棠相识将近30年了。他说,姚锡棠对课题的完成节点把控得较为严格。然而,课题完成以后,他会自己掏钱摆一桌,请忙了几个月的骨干好好吃一顿,聊聊天。“我们与他交往放松而自由,常喊他作老姚。”
        最让陈家海深受感触的是,姚锡棠会主动关心一线青年骨干遇到的实际问题,例如评职称或是住房困难。通过这种方式,帮助有志的年轻人克服困难,安心投入工作。曾经全家人均居住面积不到4平方米,深夜在缝纫机上写报告的陈家海,就因两倍于别人的工作量,破格福利分房。
        此外,责任感是一名参与城市重大应用政策研究员的必备素质。“上海的未来是与我们有关的。”这也是陈家海从姚锡棠身上学到的。
        姚锡棠是常州人,在无锡念高中。至今,乡音难改。可是,对生活了半个世纪的上海,他心中的感情更为深沉。
        位于淮海路的社科院门口种着两棵玉兰树。每每经过,姚锡棠总是要去看一看,在边上的小花园坐上一会。
        
对话姚锡棠
        澎湃新闻:当初,您为何会提出上海工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如果把上海做一个比喻,您会比做什么?
        姚锡棠:上海有三个核心的优势资源。首先,上世纪30年代繁荣时期,是金融、贸易、航运中心。我有时候开玩笑,真的一点也不比纽约差:外滩是金融街;四川路、河南路、江苏路是洋行,也就是贸易公司;南京路是商业街;福州路是文化街。外滩到西藏路之间有40多家剧场,就跟百老汇一样。其次,解放后,上海是全国最大的工业中心,生产了第一片阿司匹林,第一辆汽车,全国闻名。第三,就是容易和国际接轨。我当时想,改革之后,要把这三个优势发挥出来。浦东其实是最早的一个上海,这三点规划的时候都考虑进去了。
        澎湃新闻:您对从事社会科学研究事业的年轻人有何寄望?
        姚锡棠:社会科学的工作,一般来说是集体的智慧。我总强调,要互相尊重。发挥自己的长处,也要融入集体。最终目的是做出一个扎根于实际又有理论高度的报告,而不是强调哪个人是权威。我们这行需要各方面丰富的知识,希望年轻人善于向周边人学习,设身处地,为各方考虑,才会和别人合作得好。
        澎湃新闻:社会科学领域的评奖,通常以单项奖为主。这次的学术贡献奖类似于终身成就,您获奖有什么感想?
        姚锡棠:(摆摆手)都是大家的功劳。我做的就是把大家的意见集中起来。如果说我有什么长处的话,就是善于倾听,善于向大家学习,让大家发挥长处,把大家的意见合起来,做出一个成果。
        
        

陆谷孙:以后的字典应该互动性就像维基百科一样

陆谷孙几乎大半辈子与字典难舍难分。澎湃新闻 资料


        瓢泼大雨天,跟陆谷孙先生约了上门采访。他住处的过道里,一位老爷爷给还在婴儿车上的孩子念格林童话,起初安静的孩子突然被逗乐,咯咯直笑。
        之前澎湃新闻记者告知他获得两年一度的上海学术贡献奖时,陆谷孙也是在电话那头咯咯笑。他再三推辞采访,说最近一直吊水,身体欠佳,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并不想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也不愿再玩老先生们轮流互评得奖的游戏。
        这位陆谷孙,人称“陆老神仙”,是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编写过文革时期的《新英汉辞典》以及后来的《英汉大词典》,同时也长于莎士比亚文学。
        陆谷孙最后还是接受了采访,但他也再三强调,编字典的影响并没那么大,而且也是集体的功劳所致。他坚持在《英汉大词典》再版时附上第一版编写组的名单,其中有些人已相继过世,他则关照出版社也不要给他们的名字打黑框。
        眼下,他在编撰《中华汉英大字典》,他摩挲着校译的一卷纸,在纸上添删勾划,兴之所至还会增加一句戏谑放在勾画的气泡里,“Don’t take all your readers to be bloody fools!”(别把你的读者都当成大傻瓜!)。
        他像孩子有了惊奇发现一般,指着纸上的“轰趴”(在家开派对,Home Party的台湾说法)二字问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之前不知道呢。
        一会儿陆谷孙又说,你看“满脸横肉”怎么翻译呢?我想到的译法似乎也很勉强。
        “敏而好学,赤子之心。”学生丁骏这样评价已逾古稀的他。
        陆谷孙向澎湃新闻说出了自己的构想,以后的字典应该是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使用者同时也应该是编写者,互动性就像维基百科一样。
        他说自己编字典是寻章摘句老雕虫,但时下也需要更多精通科技的数字化人才。
        他几乎大半生岁月,与字典难舍难分,而他目之所及,一步步看着它不再挥舞政治的大旗,乃至挣脱原有的物理属性。

 “以学为先”的家风
        1940年,陆谷孙生于上海,因母亲早逝,后来父亲陆达成去远方工作,陆谷孙便被送回家乡余姚,由祖母一手抚养,但学业进退仍由父亲每周至少一信“遥控”监督,陆谷孙称之为“龙文鞭影”和“长辔远御”。
        陆谷孙说父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但却一贯秉持“以学为先”。
        “1949年,上海解放,别人都从上海逃亡香港,父亲则从香港返回上海。父亲那时的老板是后来香港特首董建华的父亲董浩云。父亲无法忍受身边的人们在麻将桌上聊度余生,于是向老板提出辞职。董浩云当时还特地从公司总部东京赶到香港挽留他。这算是很大情面了,还是没留住。回上海不久,父亲又去了北京的中科院工作。”陆谷孙娓娓道来。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小富即可,大富则不敢。” 这点对陆谷孙影响很大。
        “1980年我到美国,碰到了董浩云,他操着宁波口音说,小陆先生我想送你一样东西,你就拿你爸的中国航运书留我做纪念。我当即说不要。事后他写信给我父亲说,达成先生,家风不灭。”
        “还记得有一年开始购房热,我宿舍里面就有个朋友拼命想办法钻研要买几套房子,我当时还笑他,你买那么多房,12点睡一套,13点睡另一套,14点再换一套,睡得过来伐?”
        学生张楠说起陆谷孙,认为他拥有学界“难得的沉静”,“陆先生是不喜欢到处出差做学术交流,确切地说,不喜欢打着交流的幌子四处玩乐。”
        他在采访中说,父亲当年学法语、做翻译,对他之后的语言学习也不无影响,“每个人的化学成分不同,可能我语言方面的化学成分多些。”
        陆谷孙在1949年返沪,当时国内一边倒向苏联学习,因之他中学阶段学了六年俄语,俄语就此在他生命中留下潜移默化的烙印。“这次住院,有学生给我拿了点音乐过来,发现喜欢的都是苏俄当年的曲子。柴可夫斯基、格林卡、里姆斯基·柯萨科夫……苏联倒是没把沙俄的文化消灭得干干净净,没有出现‘破四旧’。”即便如今身体抱恙,他还是没有放下对文化的反思。
        陆谷孙以俄语作为外语考大学时,全国只有八个院校有英语系,他后来顺利进入了复旦大学的英语系,因为完全没有英语基础,他去了慢班学习。
        兴趣与禀赋的统一让他在“慢班”学生中得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陆谷孙在大四时遇到了林同济,他是陆谷孙的莎士比亚启蒙老师。当时林同济“右派”的帽子刚刚摘掉,由于他的讲课风格和讲究的英文表达,三个班60多个学生吵着都让他教。林同济除了讲莎士比亚,还会自己翻译毛泽东的诗歌,跟官方版本做对比。“官方翻译的肯定也不是等闲之辈,但我们都觉得他翻译得比官方好。”陆谷孙记忆犹新。

 “加加加,你们就知道加!”
        陆谷孙说起最早开始编字典,实属无奈。
        文革开始后,红卫兵当家,军宣队、工宣队被派驻学校。恰逢陆谷孙女儿满月当天,他在家里支起了圆台面请客吃饭,突然来了两个红卫兵,让他卷铺盖,带粮票,押他至学校。
        “他们觉得我这种人不能教书,上台就是放毒,于是发配我去编字典。”陆谷孙说。
        除了编字典,就是政治学习,开批判会、拉练(编注:文革时期以“练出铁脚板”为名,日行数十公里)。每年开学他还会被领到学生面前,让学生知道这是个“有问题”的人。
        陆谷孙回忆起编字典的伊始,“要遵循几点,比如赤脚医生好,‘五七’干校好。美国的帝国主义和苏联的修正主义一定要批判。领导会拿着个小本到编写组问,你们看,批判到百分之几啦?美帝苏修的批判句子比例要大致持平”,“后来排字已经排成样子了,我们看这个字典实在没用,于是决定偷偷地‘救’这本书。”
        彼时,陆谷孙在为四人帮写作小组翻译外报外刊,偷偷收集了很多东西,随后悄悄放入《新英汉辞典》。
        “有人监督,但他看不懂我们在干嘛。”监督的人看到陆谷孙在内的一群编写人员执行速度放慢,又“打翻了墨水瓶”——在校样时把红笔、蓝笔、黑笔交叉地画在小样上。
        于是工宣队的干部急了,“加加加,你们就知道加,加什么死人骨头?”
        1975年,这本《新英汉辞典》终于付梓,商务印书馆的陈翰伯和陈原突然给陆先生发来外报外刊的评论,其中包括《南华早报》、《远东经济评论》、《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报道中称,虽然中共出的字典是一份政策声明,但不能否认它有许多新的东西。
        让陆谷孙欣慰的是这本字典最后销售了一千万册,“幸好加了这些内容,这本字典在文革后也没有马上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
        到了《英汉大词典》的时代,陆谷孙还没电脑,只有打字机。他收集着各种各样的句子,将四张纸加三张蓝印纸卷入滚筒打出四份,陆先生说,那么多纸,当时打字机的滚筒都滚不起来。“我编了这样48页的材料,葛传槼先生讥讽我说那些句子是孤例,不能说明问题。因为那时有流行说Solitary swallow doesn’t make summer.(孤燕不成春),于是后来我就把这48页的材料称为“孤燕”(solitary swallow),还特地给了葛先生一份。”
        陆谷孙在采访中多次强调,一本字典没那么重要。话虽如此,“这本字典现在看来也是‘神’一样的存在,这跟他的双语造诣和人格魅力分不开。”译文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黄昱宁说,她母亲也恰好是陆谷孙的学生,所以她常常在公开场合叫他一声“祖师爷”。

孤傲的“愤”老
        学生张楠也向澎湃新闻记者谈到,陆先生具有真性情的幽默,而同时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他原来仿效为艺术而艺术提出过“为英语而英语”(English for English’s sake),他更多追求的是智性愉悦(intellectual delights)。
        黄昱宁说,后来出版社成功“忽悠”他翻译了格林的自传《生活曾经这样》,他倒也不计报酬,只在乎内容上是否对他有触动。
        陆谷孙之前独居于复旦大学老宿舍楼的底层,因采光欠佳,他乐呵呵名之“洞府”。最近“洞府”装修,他暂住别处。夫人和女儿早年就定居美国,他常年由一位胖阿姨照顾其饮食起居。
        他习惯饭后问胖阿姨,“把热毛巾给我,今天是‘地主’还是‘贫农’啊?”
        所谓“地主”和“贫农”即热水毛巾和温水毛巾。
        胖阿姨也只能摇摇头同不解的来客说,什么思想觉悟啊,“三反五反”都那么多年了。
        当被澎湃新闻问及,独居陋室会否觉得孤单,他笑笑说,还好,已经习惯了。
        陆谷孙的夫人是他当年的学生,比他小6岁,当时只能秘密来往。他在2006年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曾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们那个班就写我的大字报,我妻子是惟一一个不签名的。这个事情让我还觉得……不错。”
        他现在同澎湃新闻记者说起此事,仍然感动于夫人的勇气,“要知道1966年,院系所有老师和同学都知道大字报上独缺她的名字”。
        如今,女儿已是职业律师,而夫人业已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管理层,她俩已逐渐适应了美国的主流文化生活。陆谷孙去美国、英国多次,每次出去都不可遏止地想家。“一到秋天,秋虫叫起来了,就想到小时候在余姚斗蟋蟀的情景。” 他因此一个人生活着,但也自得其乐。
        据他的学生们介绍,陆先生腿脚尚健时,有着固定的散步路线:过邯郸路,从正对国顺路的2号校门进入本部,经光华楼西侧,上“本北高速”,绕相辉堂草坪,至燕园,自正对国权路的校门而出一程下来,耗时约40分钟。因此复旦大学“日月光华”BBS偶尔会有“傍晚看到陆爷爷了”的帖子。
        陆谷孙自开博客之后,每周一两篇更新,很是勤快,看新闻时,路见不平,挥笔相助,会抨击城市的“嘉年华综合症”,也会对央媒的报道立场嗤之以鼻。“写个一两千字,也挺痛快的。”陆谷孙说。

对话陆谷孙:
        澎湃新闻:文革时期编字典时,势必会经历一种矛盾,边要批判美帝苏修,还边要学习汲取外语的菁华。
        陆谷孙:就是矛盾。而且根本不谈汲取文化上好的东西。开始我们出去征求意见,那些工农兵读者的建议很奇怪,比如他们提出字典可以编作两部分,积极词汇和消极词汇,革命是积极词汇,资产阶级是消极词汇,那吃喝拉撒睡算什么类型的词汇?不过最后幸好没采纳这一建议。我记得最初编的字典相当革命,像例句里会有“喜儿打了地主一下耳光”。
        澎湃新闻:最早读的莎士比亚作品是哪部?
        陆谷孙:就是最流行的《哈姆雷特》,顺着读完了四大悲剧中剩下的三部。我教书后精讲悲剧《哈姆雷特》、《李尔王》;喜剧《第十二夜》、《暴风雨》;历史剧《亨利五世》。
        澎湃新闻:自己有偏爱吗?
        陆谷孙:当然有,早期我爱读《哈姆雷特》,从外形、品相、气质都很喜欢,但要把它读懂,才有味道。像哈姆雷特讲的这句话,“你怎么还是那么不开心,脸上还是郁郁寡欢,接着一句是“I’m too much in the sun.”,光这句话就有40多种解释,很有嚼头。
        1962年我大学毕业,我们这届毕业生参与的英语版《雷雨》成功演出,大家预备排演大戏《哈姆雷特》,可是1964年“千万别忘记阶级斗争”一来,大戏就此搁置。
        到了老年以后,我更多会念《李尔王》,不太念《麦克白》这种关于篡位或者政治斗争的书。莎士比亚的魅力在于,38个剧画面好看、人物丰富,高贵的、低贱的、幽默的、哲理的、文的、武的……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国外同样编字典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陆谷孙:约翰逊本人是个自大狂,博览群书、富有学识但又喜欢卖弄。但跟他倒有共通之处,比如骨气和蒙羞的苦楚(Bitterness of being insulted)。他编了字典后给罗斯特菲尔德爵爷大人写信揶揄,我当时是个微贱的人,在你的门房里待了多久你也不理我,现在字典编成了你倒是要做保护人了。我在《英汉大词典》第二版作序时,我也有些跟约翰逊一样的傲气,也试图步他的后尘,可惜没做到。
        澎湃新闻:怎么会没做到?
        陆谷孙:毕竟时代不一样,那是一个出伟人的时代。我们现在是“群众运动”的年代。而且《英汉大词典》也就是收词多一点,有什么大不了呢?字典里有些词条可能是无数人查阅的,而有些词则几乎零人次查阅,约翰逊在这方面却还是很下功夫。人说,靠字典学好外语,但是我认为单凭词典你学不好外语。
        澎湃新闻:听说原来钱钟书给你写信说,希望你女儿能像字典编撰者詹姆斯·默里(James Murrey)的小孙女一样给你著书立传。
        陆谷孙:钱钟书写信的时候客气得不得了,不能当真的,哈哈。我的老师徐燕谋是钱钟书父亲钱基博的得意门生。当时我做了两三个月徐老师的研究生,他看了我写的文章后说,你可以试试看,让钱钟书来指导你。我当然很开心啦。之后钱钟书来信自谦说自己不够资格指导陆谷孙。
        澎湃新闻:那你觉得他说不够资格是什么心理?
        陆谷孙:是不够资格,哈。所以我也有点约翰逊的傲气,既然你不收我,我也不来讨饶。后来英汉大词典要题书名了,本来也不是让钱钟书写的,是让中文系系主任朱东润教授题,他书法好,又是英国留学生,还是我宿舍邻居,我们一老一小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写字手抖,还是让钱钟书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