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习近平文化思想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重要内容。古诗词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何让它们在当今时代能够真正“活起来”，进入我们今天的生活，让今天的中国人真正热爱它？华东师范大学方笑一教授日前在东方讲坛“千年流觞 盛世新生”系列讲座上就此发表了演讲。

    今天这个讲座并不是一个关于古诗词本身的讲座，而是想从古诗词的“活化”来谈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创新。

    传统文化是一种历史遗存，提倡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就是要通过各种方式，让它在当今时代能够真正“活起来”，进入我们今天的生活，让今天的中国人真正热爱它。而古诗词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古诗词的“活化”无疑是近年来传统文化传播普及的热点之一。

    我参与过央视《中国诗词大会》、东方卫视《诗书中华》等诗词电视节目的制作，也关注像《长安三万里》这样与诗词相关的动画电影，对于传统文化与古诗词的“活化”有一些思考，今天就此和大家分享一下。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我所讲的“传统文化”，都是指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有四个方面值得重视

    传统文化包含一些什么样的内容？我认为，今天值得我们吸收和重视的主要有四个方面：正确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杰出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丰富的抒情方式和审美能力，独特的人格养成方式。

    其一，正确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比方说孔子讲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就不要强加到别人头上。这是儒家很重要的一个观念，在今天看来它仍然是正确的。

    其二，独有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思想观念涉及价值观，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说重视直觉、体悟。独有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直接影响了我们的行为方式。

    其三，丰富的抒情方式和审美能力。这在以诗词为主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我每次读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的“落花时节又逢君”一句，都觉得诗人真是了不起。翻天覆地的时世变化，个人命运的种种坎坷，故人重逢的百感交集全都凝聚在“落花时节”四个字里面了，其他什么也不用多说。四个字中的情感有千钧之重，有经验的读者自然能够领会。

    其四，独特的人格养成方式。传统文化中包含了独特的人格养成方式，比如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个人道德的养成、家庭的和睦、国家的治理和天下的统治联系在一起，由个人而达于天下。

    当然传统文化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内容，但我个人觉得这四个方面特别重要，也最有特点。

    古诗词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

    传统文化包蕴广大，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具体到今天要讲的古诗词，它的性质和特点究竟是什么？在传统文化里又有着怎样的地位呢？

    诗和词，是中国古代的两种文体。它们属于韵文，是押韵的，和不押韵的散文不一样。诗词总体来说篇幅都比较短小。广义来说，词也是诗的一种，但是大多数诗的句式是比较齐整的，比如说五言诗、七言诗，但大多数词的句式不齐整，有长有短，所以词又叫“长短句”。从内容上说，古人有个说法叫“诗庄词媚”，诗比较庄重严肃，常表现宏大的情感，而词总体而言是比较细腻的，很多是表现男女爱情。从艺术境界上讲，王国维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这些都是诗和词的基本差别。

    相对于传统文化里的其他内容，我认为诗词有不同的特点，主要有四点。一是诗词里有丰富的情感表达；二是诗词有精致的语言形式，比如格律；三是诗词有深厚的人文内涵，虽然篇幅短小，但背后常隐藏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思想内涵；四是诗词包含了多样的生活情趣，展现了文人的日常生活。

    在古代，作诗填词是文人的基本功，是融入他们日常生活的，是一项基本的文化技能。在当代，诗词是一个什么样的境遇呢？我想，主要有三个群体在关注诗词。首先是诗词爱好者，他们喜欢读诗词。其次是诗词创作者，近年来年轻朋友中也有不少，他们热衷于自己作诗填词，按照格律写作旧体诗词。最后是诗词的研究者，主要在大学或研究机构里面从事诗词的教学和研究。除了这三个群体外，诗词基本已经淡出了我们的日常写作，也淡出了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

    把古诗词“活化”，就是要把古诗词从古书里请回到大众的生活中来，让那些原先既不是诗词爱好者，也不是创作者、研究者的人们，也来关心诗词，甚至喜欢上诗词。正因为诗词在传统文化中有自己的特点，它对中国人文化素质的养成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简而言之，就是它对大众有用，尤其是对年轻的朋友特别有用。我们可以通过读诗词、背诗词，感受古代汉语的语言文字之美。当然，现代汉语也很美，朱自清先生写《荷塘月色》，“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很美很有意境。但他写着写着，就开始引用梁元帝的《采莲赋》和南朝民歌《西洲曲》了，更不必说“田田”这样的形容词本身就出自古诗。所以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并不是完全割裂的，我们今天使用白话文，但仍然可以感受到古诗词的语言之美，并且能在日常说话和写作中吸收它的养料。

    我们也可以通过阅读古诗词，对其中表达的情感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虽然我们今天的生活环境、历史处境与古人已有很大不同，但是在职场上、在家庭中、在朋友圈子里，当经历人生的各种境况的时候，我们是需要一种情感共鸣的，它既是一种宣泄，又是一种同情，也是一种抚慰。可以让你产生共鸣的文艺形式有很多，一首歌、一部电影，但古诗词表现的情感非常细腻，而且常常是将情感抒发和大自然的物候变化和山水风景紧密结合在一起，所以你可能特别容易产生共鸣，就像《文心雕龙》里讲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李白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路太难走，但长风破浪、云帆沧海，一下子让你在精神上从困境里跳脱出来，获得一种强烈的情感共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诗词是一剂良药。

    用古诗词的“诗意”滋养我们的生命

    从更深层次来说，当代人可以用古诗词中的“诗意”来滋养我们的生命。这个诗意既不是纯粹内容上的，也不单是形式上的，它是一个整体。中外文学理论对“诗意”有很多解释，我这里仅举几首常见的古诗词来分析。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这首诗很有名。现在学界有一种意见认为是朱斌写的，这里我们暂不讨论作者问题，仅说说诗本身。王之涣描写登楼所见的景物，一共有四个：白日、山、黄河、海。但鹳雀楼在今天的山西，诗人无论如何是望不到海的，实际上他看到的就是白日、山和黄河，海是想象中的景物。但古诗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这个想象非但自然、合理，而且一下子提升了诗的意境。作者写这四个景物，一共才用了10个字，而且是对仗的手法：“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景物的色彩、景物与景物之间的方位关系，以及景物的动态，全部都浓缩在这10个字里面，这是一个高度凝练的诗的形式。景物有实有虚，境界非常开阔，就有一种我们常说的盛唐气象。再看底下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它是什么？它是一个假设，也像是一个征询。你想要看得再远一点，那么你就需要再往上爬楼。这里所写的其实是登楼者的即时感受，古代建筑物普遍不高，从视野来说，登上高楼的确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从登楼者的角度说，他只是描述了一个简单的客观事实，我们大家都懂。但是你读诗句的时候，会很自然地由这个事实联想到一个人生哲理，就是如果要望得远，你就需要站得更高，而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望得更远。诗人在写的时候有没有觉察到呢？可能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也可能他只是把登楼的即时感受写下来，但我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对这两句诗产生强烈的共鸣，而且随着你人生阶段的不同，这共鸣会不一样。浑然天成的景物描写，真切的登楼感受，由此引发的人生哲理，这些其实是三位一体的，撇去哪一端都不行。这首诗的“诗意”足以开阔当代人的心胸，提升我们的人生境界。

    我们再来看两首著名的送别诗。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和高适的《别董大》（其一），都是七言绝句，作者都是盛唐诗人，但情和景的关系在两首诗里是不同的。

    《送元二使安西》开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这两句读起来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特别是“新”字，使人感到心情非常舒朗，非常愉悦。但接下来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两句，情绪一下子就转了。出了阳关就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老朋友了，这是很惆怅和无奈的，甚至有点悲凉。所以，这首诗的情绪总体来说是由喜转悲。

    而《别董大》呢，开头描写的景色“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是很苍凉悲壮的，从景里面愁绪已经体现出来了，心情是有点压抑的，然后第三、第四句就写到送别了，是对董大说的话：“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诗人已经感觉到这样的景色会使你添堵，离愁别绪加重，他就告诉你，不要愁啊，你名声已经够大，远方肯定还有认识你的人，有你心意投合的知己。他们听到过你的名字，会欣赏你的才华，愿意和你交朋友，新的感情、新的友谊又会建立起来，所以没什么好惆怅的。这首诗总的情绪呈现出由悲转喜这样一个变化。

    都是盛唐诗，都是写离别，都是先写景、后抒情，但景和情的关系在这两首诗里是不一样的。虽然有离愁别绪，但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悲凉，读第二首的时候，更有一种亮色隐含在人与人的聚散离合之间，所有的东西都是点到为止，很复杂的感情交织成看似最简单的诗句，这诗意自然就凝聚在诗句之中了。

    我再举一首宋词的例子，苏轼的《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也叫作《沁园春·孤馆灯青》），想必大家也比较熟悉吧。苏轼到密州去的路上，在马上写了一首词寄给他弟弟苏辙，上阕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人生漫长，整天为了生计忙忙碌碌，简直没有什么快乐的时候。这个情绪是比较低沉的、无奈的。但词的下阕来了那么几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朝廷用不用我，我有没有机会出头，这是由时运决定的，是由时代决定的，或者说是由机遇决定的。但是我自己出不出来做官，我选择怎么样的生活方式，这可以由我自己来决定。“袖手何妨闲处看”，何妨看得开一点。有时候人要学会做一个旁观者，你看清楚你面对的是什么，然后清醒地做出选择。你要保持一种人生的主动性，不要以为命运都是由别人掌握，命运最终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而“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这是说关键要保持身体健康，心态从容啊！你到底是“行”还是“藏”，其实都可以，但你的心态得从容一点。

    这话是苏轼对他弟弟说的，实际上我觉得也是对我们每个人说的。读了这首词，我相信很多面临选择而举棋不定的人，心情一下子就会开朗许多，心态也会从容很多。这就是诗意的力量。所以说，诗意其实是古诗词“活化”的一个基础。正因为古诗词的诗意跟我们今天的人息息相关，所以诗词“活化”就有了可能。

    怎样“活化”古诗词

    那么，怎样“活化”古诗词呢？我想结合我参与的央视《2023年中国诗词大会》的制作情况和今年暑期档热映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来说说古诗词“活化”的途径。当然，这还在不断探索之中。

    古诗词“活化”的第一个途径，是把古诗词的文本视觉化。诗词是文学文本，我们今天进入一个读图的时代或者说视觉化的时代，所以尽量把诗词视觉化，会让受众更容易感兴趣。举例来说，《2023中国诗词大会》的片头，就是把诗词的意境用画面来呈现。在这个短视频中，各个场景背后都有一个“圆”作为核心的形象，同时，青山绿水融合了飞奔的高铁、转动的风力发电机、横贯的拉索桥等当代元素，更贴近生活，也反映了国家建设的成就。

    在命题时，也注重把古诗词视觉化。比如，第一集中围绕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清代绘画《福贵岁朝图》，从图中大年初一儿童折梅花、拉冰床等活动来出题。我们采用的办法是让小朋友打扮得跟画里的儿童一样，参照图画在现场布景，让小朋友来演绎《福贵岁朝图》中各种游戏和活动场景，这就把《福贵岁朝图》的题目整个地“活化”了。在第五集中，数字人苏轼正式亮相，“他”与身边由演员扮演的黄庭坚很自然地对话，诗词的题目就在后面出现。数字人苏轼的形象完全按照古画上苏轼的样貌来复现，拉远景的时候真的很难分辨是真人还是数字人，这也是用现代技术把古诗词视觉化的一种尝试。 

    古诗词“活化”的第二个途径，是建立古诗词和当下生活的关联。在《2023中国诗词大会》中，我们还原了新疆阿斯塔纳古墓群中出土的彩色泥人俑制作食物的场景，请四位演员来演出。四个人展现了从舂粮到擀面烙饼的全过程，把器具也全部做到位了，然后围绕诗词中的“汤饼”“胡饼”“炊饼”出题，充满了生活气息，就像我们在家中烙饼一样。这也引起媒体的广泛报道。

    古诗词“活化”的第三个途径，是将古诗词和诗人历史情境化。古代之人俱往矣，但是我们在呈现诗人和诗词的时候，是把诗人当作一个生活在他那个历史场景中的活生生的人来看待，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文学史上的对象来看待。我觉得比较成功的例子就是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很多人看到李白吟出“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一幕，都感动地流下了眼泪。看到片中老年的高适对身边童儿说“只要那些黄鹤楼的诗在，黄鹤楼就会在”，也特别感动。李白的人生遭受一个巨大的挫折，他遇赦了，人一下子得到了解放，打动你的正是李白重获自由的那种感觉。高适关于黄鹤楼的话，其实说明了一种精神文化的力量，它超越于具体的物质存在。这不正是唐诗的力量、传统文化的力量吗？唐诗里描写的很多东西，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了，沧海桑田，楼早已不是那座楼，但只要那些诗还在，你对于历史上那个盛唐的想象就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好想象就在，体认也就在。

    我个人认为《长安三万里》对古诗词的“活化”是成功的，它较好地在历史情境中展现了诗词和诗人的命运。它的成功之道，我概括为四点：一是抓住当代人最感兴趣的诗人、城市和历史时段；二是将历史人物之间的关系还原并呈现为当代人可理解的关系，这里当然包含了适度的虚构；三是寻求诗人心理状态与当代人心理状态的契合点；四是彰显传统文化延续传承的意义，培养受众的文化认同。

    古诗词的“活化”，说到底是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的一种尝试。只有古诗词这样的文化遗存活起来了，传统文化才能真正融入我们今天的生活。

    【思想者小传】

    方笑一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古籍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理事。央视《中国诗词大会》命题专家。主要著作有《诗家十讲》《诗意人间》《经学、科举与宋代古文》等。

（来源：上观新闻 时间：2023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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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市社联科普处、上观新闻       编辑 ▏何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