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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点亮未来 | 田松青:简体和繁体,“相看两不厌”

发布日期:2018-11-06

■田松青

 

        繁体字和简体字是一组联系紧密的概念,可以说形影不离。汉字从产生开始,就有一字多形的现象,笔画多的叫繁体,笔画少的叫简体。我们知道,使用文字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扩大语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交际功能。人们为了通过文字更快更好地实现交际功能,就会要求文字越简单越好。由此来看,新中国成立之后积极推行简化字,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新鲜事物,而是顺应历史潮流、满足人民群众易写刚需的有为之举。

 

        1956年1月31日,《人民日报》全文发表《关于公布〈汉字简化方案〉的决议》和《汉字简化方案》。从那以后,在中国大陆地区,简体字和繁体字相安共处了半个多世纪。然而,随着网络时代的来临,有关简体字和繁体字的争论突然成了“网红”,而且持续至今。

 

        有人公开建议,全国用10年时间,分批废除简体汉字,恢复使用繁体字。原因有三:第一,上世纪50年代简化汉字时太粗糙,违背了汉字的艺术和科学性,如“爱”字,繁体字里有个“心”,简化后造成“无心之爱”;第二,以前说繁体字太繁琐、难学难写,不利于传播,现在很多人都用电脑输入,再繁琐的字打起来也差不多,所以这个理由已渐渐不存在了;第三,恢复使用繁体字有利于两岸统一,中国台湾地区现在依然用繁体字,而且要为繁体字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那么,简体字和繁体字到底孰优孰劣呢?

 

        易认易写是刚需

 

        从网络争论的内容来看,这场论战应该是“繁体字PK简化字”,而不是简体字。可能有人要问:简化字和简体字难道不一样吗?是的,不一样。

 

        历史上,繁体字和简体字是一组相对而又联系紧密的概念,可以说形影不离。因为汉字从产生开始,就有一字多形的现象,即一个汉字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形体,通常这几个形体的笔画有多有少,笔画多的叫繁体,笔画少的叫简体。简化字则是指1956年颁布汉字简化方案后的通用字。所以,严格地说,过去的简体字不能叫作简化字。

 

        我们知道,使用文字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扩大语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交际功能。人们为了通过文字更快更好地实现交际功能,就会要求文字越简单越好。汉字几乎从创造出来之后,易认、易写就是刚需。

 

        但是,汉字的简化道路并非一条直线,而是有着由繁至简再到繁并走向简化的曲折经历。之所以造成这种曲折,大概是因为古人一时没有搞懂:易认和易写两种刚需,竟然是一对矛盾体。

 

        汉字要易认,最理想的状态是一字一形一音一义,即一个汉字只有一种写法(形体)、一种读音、一种意思。但要实现这个理想,结果就是汉字的数量大大增加。

 

        一方面,人们对自然和社会有了更多了解,也有更多的新生事物产生,由此也就催生了大量的新汉字。而且,这些新造字绝大多数为形声字,因为造字六法中形声是最方便快捷的。另一方面,为了书写和使用的统一,一些原本是象形和会意法造成的字,也被改造成了形声字。

 

        例如,“鳳(凤)”本来是象形字,小篆写成了“鸟”形“凡”声的形声字;“雞(鸡)”本来是象形字,小篆写成了“隹”形“奚”声的形声字;“背”字最初写成“北”,本来像两人相背而站,后因被假借为表示方位的“北”字,小篆就特意加了形旁“肉”(表示与人体有关),成为“肉”形“北”声的形声字。

 

        由于大量形声字的产生,汉字在笔画发展上呈现增多的趋势。特别是汉代以后,楷书成为正体字,为历代沿用,直至清末。在漫长的1000多年间,汉字形体的发展十分稳定,几乎没有出现什么质的变化。欧阳询、柳公权、颜真卿、赵孟頫等楷书大家的涌现,更使得他们书写的汉字成为后代正体字的楷模,代代相传。

 

        如此一来,随着字形、字体的规范,易认的刚需基本上解决了。但是,易写也是一种刚需。在汉字稳定发展的1000多年间,简写、简化的民间暗流从未停息。即便是楷书四大家,其实也是书写简体汉字的积极分子。

 

        由此来看,新中国成立之后积极推行简化字,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新鲜事物,而是顺应历史潮流、满足人民群众易写刚需的有为之举。

 

        实际简化2000余字

 

        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以后,简化汉字的呼声日益高涨,以至于形成了一种社会思潮。此后20多年里,许多文字学家如杨树达、钱玄同等多次在《新青年》等媒体上撰文,大力倡导简化汉字,并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汉字简化方案。

 

        1934年,钱玄同又一次向当时的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提出《搜采固有而较适用的简体字案》。1935年1月,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正式着手编选简体字表。当年2月24日,上海《申报》首先刊载《手头字之提倡》的新闻报道,并发表《推行手头字缘起》和《手头字第一期字汇》。一时间,上海其他报刊纷纷响应,相继转载《推行手头字缘起》。

 

        手头字运动由蔡元培、邵力子、陶行知、郭沫若、胡愈之、陈望道、叶圣陶、巴金、老舍、郑振铎、朱自清等200位文化教育界知名人士,以及《太白》《文学》《译文》《小朋友》《中学生》等15家杂志社共同发起。由此,汉字的简化正式从民间转向政府层面。

 

        1935年8月21日,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公布《第一批简体字表》,共收324字。简化原则有三:(1)依述而不作之原则;(2)择社会上比较通行之简体字,最先采用;(3)原字笔画甚简者,不再求简。字表的公布受到了社会各界的欢迎,却遭到国民党内保守势力如戴季陶等人的强烈反对,结果于次年2月被“暂缓推行”。

 

        1949年以后,汉字的简化工作受到新中国的高度重视,并开始有组织、有秩序的研究试验工作。1952年2月,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正式成立,并于1954年年底拟出《汉字简化方案(草案)》。该草案于1955年2月在中央一级报刊上发表,以公开征求意见。同时,把其中的261个字分三批在报刊上试用。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汉字简化方案》于1956年1月28日由国务院全体会议通过。至此,近代以来的汉字简化运动终于取得了切实的结果。人民政府为我们国家、民族和人民,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汉字简化方案》包括515个简化字和54个简化偏旁,分为三个表:第一表收230个简化字,大部分已先在报刊上试用过,公布后即可正式使用;第二表收285个简化字,先试用两个月,经过修正后正式推行;第三表收54个简化偏旁,也要试用两个月后再推行。

 

        《汉字简化方案》主要采用两种简化方法,即个体简化和类推简化。个体简化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简化,即表一、表二中的515个字;类推简化就是利用简化偏旁来成批简化,如“車”简化为“车”,那么“軋較軒靳輔”类推简化成“轧较轩斩辅”。由此,实际得到简化的字达2000多个。

 

        并非专家凭空捏造

 

        一些年轻人有这样一个疑问:《汉字简化方案》中的简化字是不是专家凭空造出来的?当然不是!

 

        现行的简化字,绝大部分是在古代通行已久的简体字(异体字、俗体字)基础上作进一步整理和改进,并参考了草书和行书的写法。这也就是说,简化字实际上是对古代汉字的传承和整理。它依旧是汉字,但变得更加容易书写和辨认。

 

        具体来看,典型的简化方式有以下四种:

 

        一是直接采用古字。有些汉字最初较简单后来变得繁复,简化字就采用这些字的古文字字形,如“網”作“网”、“雲”作“云”、“從”作“从”、“衆”作“众”、“氣”作“气”。

 

        二是同音(近音)假借。即用一个较简单的同音字,替代另一个繁复的字,如“醜”作“丑”、“鬥”作“斗”、“聼”作“听”、“後”作“后”、“幾”作“几”。

 

        三是保留字的一部分。例如,“習”作“习”,“兢”作“竞”,“務”作“务”,“廣”作“广”,等等。这些字其实常见于明清的文书中,应该是当时的“简体字”。

 

        四是直接使用古代的异体字或俗体字。例如,“亂”作“乱”,“體”作“体”,“棄”作“弃”,“淚”作“泪”,等等。

 

        简化的另一个原则是参照古代书法中草书和行书的写法并将其楷化,即将草书写成端庄的楷书,如“書”作“书”、“專”作“专”、“農”作“农”、“為”作“为”、“馬”作“马”、“魚”作“鱼”、“車”作“车”、“龜”作“龟”、“龍”作“龙”。草书楷化的另一种形式是将字的一部分草书楷化,如“傳”作“传”、“偽”作“伪”、“濃”作“浓”、“斬”作“斩”。

 

        在简化过程中,如果另造新的汉字,则优先考虑形声字。这主要有以下两种方式:一种是另造一个新的形声字,如“驚”作“惊”、“憂”作“忧”、“護”作“护”;另一种是改换声旁,即保留形声字原有的形旁,将较繁复的声旁字改成一个较简单的字,如“億”作“亿”、“遼”作“辽”、“遷”作“迁”、“陽”作“阳”、“淚”作“泪”。

 

        除去上述三大原则,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简化方式叫“符号代用”,即用一个较简单的字作为符号替代一个汉字中较繁复的部分。例如,“鄧”作“邓”,“難”作“难”,“區”作“区”,“羅”作“罗”,等等。这种改造方式的实际书写效果很好,但也常常遭人诟病。其中的问题在于,它脱离了汉字的六书造字法,字形与字义脱离,符号性更强。

 

        不背割裂传统的锅

 

        一段时间以来,社会上都在呼吁给小学生减负。在我看来,简化字就是最大的减负。

 

        有一年,我去宝岛台湾旅游。一天住在日月潭,晚上闲逛走进一间茶庄。茶庄老板读一年级的小女儿正在抄生字。抄的是哪个字呢?仔细一看,是“擊”字,即“击”的繁体字。我当时就暗暗为自己也读一年级的孩子庆幸:幸好他写的是简化字。

 

        就拿通用规范汉字表中的“一级字表”为例,该字表共收3500字,“主要满足基础教育和文化普及的基本用字需要”。也就是说,会写会认这3500字,读书看报写文章基本没有问题,这也是整个小学阶段要求学生的识字总量。

 

        我做了一个统计,发现如下:这3500个汉字,简化字的总笔画数为33959画,平均每个字9.7画;繁体字的总笔画数为40976画,平均每个字11.7画。两者总笔画数相差7017画。3500个汉字中,简化字有80%少于13画,繁体字只有60%少于13画;简化字超过20画的只有13个字,繁体字超过20画的有116个字。

 

        这里,让我们再回到一开始提及的网络争论。在这场争论中,简化字最大的“罪过”是割裂现代社会与传统文化的关联。但是,这个锅,简化字不背!

 

        简化字不是一种新的记录汉语的文字,而是汉字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汉字从“原始文字—甲骨文—金文—六国文字—小篆—隶书—楷书”一路走来,字形一直在发生变化。这里,我们可以“鸟”字为例:从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到楷书,它的字形变化非常大;而从鳥到鸟,简化字相对于繁体字的变化反倒是最小的。

 

        所谓一叶知秋,无论是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它们都是汉字。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字形发生了变化,但5000年的中华文明从没有被割断过。由此,字形变化最小的简化字又怎么会“割裂”和“破坏”传统文化呢?本质上,繁体字和简化字都是汉字,并无优劣之分。它们都在不同的时期为传承弘扬传统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完全可以和平相处,“相看两不厌”。

 

        最后,还想简单说一下关于学习繁体字的话题。其实,学习繁体字也不难。只要会认3000多个现行通用规范汉字,学会认识繁体字最多一周时间就可以了。我们现在之所以觉得繁体字难认难学,是因为我们从小到大很少有机会接触到繁体字。在大力提倡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今天,建议教育部门可以考虑适当加入学习繁体字的课程,以作为课外阅读或拓展内容。

 

        (作者为上海书画出版社副总编辑,本文根据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速记稿整理而成)

 

主讲人:田松青

 

讲座现场

 

 

(来源:解放日报 时间:2018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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